鸭蛋儿晃了晃手中的锦缎碎片,上面的忍冬纹在火光中扭曲如蛇:“我们一路自西北盘桓而来,这料子在西夏倒是不多见。”
院外,更夫敲过三更,梆子声混着秋虫的鸣叫传来。南宫远吹灭烛火,案头的算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在汴京也不多见。”
南宫远的院子隐在太学巷深处,青瓦白墙被岁月磨得泛出温润的包浆,檐角挂着几串风干的紫苏,在秋风中轻轻摇晃。
推开褪了漆的木栅门,迎面是三尺见方的天井,青砖铺地已被磨出细密的纹路,墙角摆着个半人高的竹制书架。
书架上歪斜着堆着《九章算术》《齐民要术》等典籍,书脊上落着薄薄的桂花瓣,是从院中的老桂树上飘来的。
正对堂屋的墙根下,摆着一方石臼和捣药棍,旁边的陶罐里种着几株艾草,叶片边缘已泛起秋黄。
左侧墙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钉着个褪色的风筝,不知是哪家孩童不慎的,院中日里总是无人,也无从取回。
右侧墙角堆着齐整的劈柴,最上方压着个竹编簸箕,里面盛着晒干的银杏叶,那是南宫远用来引火的。
堂屋的木窗糊着半旧的竹帘,缝隙间透出暖炉的红光。
窗下是张斑驳的石桌,桌上摆着个粗陶茶盏,里面还剩半盏凉透的紫苏茶,茶渣沉底如墨云。
阿月立在老槐树下,狐裘领口的檀香混着墙角残菊的冷香,案头暖炉的红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与南宫远俯身拨珠的剪影叠成两道细瘦的墨痕。
“赵全德的尸身被发现时,手里攥着的是碎星阁匕首。”
南宫远的声音从暖炉的噼啪声中透出,竹笔在《方田均税》稿纸上划出凌厉的折痕,“御史台弹劾的奏疏已递入银台司,说咱们私通西夏,断了横山粮道。”
阿月指尖轻捏刺客留下的那半幅忍冬纹锦缎,烛光掠过金色丝线,映出她眸中冷冽,“所以你让开封府拿了那枚野利部的狼首领牌,是为了洗脱碎星阁通敌的罪名?”
碎布在她掌心翻折,背面的辽文暗纹如细蛇游走,那是辽国上京 “云锦坊” 独有的织法,辽国贵族最爱用的锦缎。
南宫远忽然放下算珠,起身推开木窗。夜风卷着汴河的腥气扑入,远处隐约传来画舫的琵琶曲,曲调里竟混着几分党项狼嚎的诡谲。
他望着天上的北斗星,“旧党要借西夏的刀杀碎星阁,又要防着碎星阁将勾连西夏的真相上达天听。却忘了盯着变法虚实,担心我们涨了的国力的,可不止西夏。”
“听说耶律洪基去年让人偷抄了太学的《农田水利疏》,” 她忽然冷笑,“所以......如今汴河漕运图都画在这锦缎上,商船却偏要扮作西夏模样。”
南宫远的算珠在掌心转出连串脆响,恍若急雨打荷,“孙广池的跟班出入‘云锦阁’时,我让人查过那批辽锦的流向。”
他忽然指向窗外,汴河方向腾起一簇烟花,靛蓝色的 “天狼啸月” 纹样刺破夜空 —— 那是辽国使团入京时的庆典花色。
急来的风将阿月的狐裘高高扬起,露出腰间碎星阁的行文玉佩,“你是说,新旧两党借着西夏争论不休的时候,辽主要做那捕螳螂的黄雀?”
“算学里有招‘假痴不癫’,” 南宫远弯腰拾起落地的算珠,指尖在珠面刻着 “辽” 字,“碎星阁越是像通敌的靶子,旧党越会露出马脚。待开封府查到狼首领牌是伪造……”
忽来一阵秋风吹灭烛火,月光中,刻着辽字的算珠滚落桌底,“阿月姑娘的密奏,就能带着真正的证据,直达官家案上。”
阿月望着暗影里南宫远发亮的眼睛,想起自己少时随着母亲在虹桥游玩,一个形单影只的小子抱着一卷书询问她们太学院怎么走的滑稽样子。
“若官家不信呢?” 她将锦缎收入袖中,袖底银针冰凉。
“官家信的不是碎星阁,是变法不能停。” 南宫远的声音混着老槐树的沙沙声。
“横山粮道是变法的骨血,汴河漕运是变法的脉络,太学算学是变法的魂魄。若这三者皆失,辽国的铁骑怕是要顺着旧党算盘开的路,踏进汴京了。”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声,“天干物燥” 的呼喊混着驼铃声,那是西夏商队惯用的铜铃。
阿月转身时,瞥见南宫远墙上的太学算学图,用朱砂圈着的 “游仙居” 画舫正在汴河九曲处,像一枚埋在血管里的毒针。
“后日就是中秋宴,” 她顿了顿,狐裘在月光下泛着银灰,“我会带着这锦缎面圣。至于旧党和辽国……”
“他们志得意满时,” 南宫远拾起竹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痕,“便是碎星阁收网的时机。”
老槐树的影子忽然晃了晃,一枚算珠从檐下滚落,砸在墙根的艾草上,惊起几只萤火虫。它们振翅飞起时,尾部荧光汇成烛火,转瞬又散入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