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心里急得像着了火,嘴上却不敢露半点。他硬着头皮,陪郭晓莹去了一趟村公社的卫生院。
卫生院就一间破屋子,墙皮都掉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和霉味混在一起。坐诊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中医,戴着副破眼镜,号了半天脉,说了些“气血两虚,胎气不稳”的套话。
最后,从一个发黄的药柜里,翻出一瓶看不清字迹的药片。
“叶酸,城里传过来的新玩意儿,说是对胎儿好。”老中医把药瓶递过来,“一天一片,吃完再来。”
陈诚接过那药瓶,心里沉甸甸的。瓶子是旧的,上面的标签都磨花了,里面的药片大小不一,一看就是小作坊里捣鼓出来的东西。
这玩意儿,能吃吗?
郭晓莹倒是没想那么多,她觉得只要是药,总归是好的。
可吃了几天,非但没见好转,反而吐得更厉害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常常被饿醒,胃里火烧火燎,却什么都吃不下。
陈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攥紧。
他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他怕了。
他怕郭晓莹的身子撑不住,更怕她肚子里那个小家伙,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
他不敢往下想。
这天,他去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给刘老四送修好的锄头。刘老四如今见了他,客气得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仅硬塞给他两个窝头,还拉着他说了半天闲话。
几个在树下纳凉的村民也在闲聊。
“听说了吗?镇上张屠户家的儿媳妇,前阵子也是这么吐,吃啥啥不行。后来张屠户发了狠,赶着驴车去了一趟县城!”
“县城?那可有二十里地呢!”
“可不是!人家去了县城医院,乖乖,那房子盖得跟皇宫似的,又高又亮堂。里面的大夫穿得干干净净,开的药都是拿玻璃瓶装的,金贵着呢!”
“那后来呢?”
“后来?人家吃了县城的药,三天就不吐了!现在又能吃又能喝,脸蛋红扑扑的,肚子里的娃也养得壮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诚捏着手里的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了心里。
县城。
县城医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在他心里再也压不住。
可一想到去县城,他又犯了难。
来回四十里的土路,全靠两条腿走。他一个人倒不怕,可家里的钱……
买地、修桥、置办家当,黑狗留下的那点钱,早就花得七七八八。现在瓦罐里剩下的,不过十几块大洋和一把铜板。那是他准备留着给郭晓莹生产时用的救命钱,一个子儿都不能乱动。
去县城看病买药,得花多少钱?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钱,又是钱。
在省城,他为了钱,把命别在裤腰带上。
到了这乡下,他还是为了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陈诚回到家,郭晓莹正坐在院子里,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给他缝补一件被石头磨破了的褂子。
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肚子高高隆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柔和的光。
可她的脸色,依旧是蜡黄的,嘴唇也没有血色。
陈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他走过去,想把针线活接过来。
郭晓莹却躲开了,头也没抬,只是专心致志地穿着针。
她一边缝,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