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着一张微笑的面孔，黄玄素连连推辞，谢绝了一些人留下的好意，只是向当地的办事处要了一些普通的纸张与笔墨，等待着龙溪把那篇鼓励少年进入军中为王家效力的演讲词讲完。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在那些人敷衍的欢送之下与其他的兵卒一起回到了楼船之上，以八百公里每小时的时速，昼夜不停的离开了这次出行的第三十二个地点。

士卒们各安其位，按照排好的班次维持轮船的运转，保证这座“夜雪”型楼船以较慢的恒定速度运行，使那些药雾能够均匀有效融入天气变化之中。

而黄玄素他们几个无需负责楼船的具体运转，除去不知道怎么就和氏族混熟了的龙溪去聊天之外，四个人就自然而然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有的继续修行，而有的则是像黄玄素一样开始记录这次出行的心得与感悟。

修行是一个很笼统也很漫长的过程，就像青龙所说的万事万物皆可修行，行走于人世间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是一种门槛低，也很有用的修行方法，虽然对于黄玄素这种修行方向偏向于体悟自然的人，没有多大的必要就是了。

但他需要整理一下这次过程中听那些医师讲述的部分医学经验来与自己所学相互印证。

这些知识中不仅有黄玄素所擅长的气数、体之龙脉等传统医学，同时得益于修行者远超常人的微观洞察力，即使缺乏电子显微镜这样的事物，他们依旧深入涉及到了微生物，病毒，细胞以及生物分子等结构，并把两者结合了起来。

这是黄玄素从未接触到过的，尽管这些知识因为灵气对基础物理化学规则的扰动，导致在生物分子方面的知识，黄玄素并不是十分的理解，但是依旧弥足珍贵。

毕竟在桃花源中没有这些成体系的灵气与生物的结合学术，即使有些人尝试过将两者结合，但受限于无法认识灵气，自然无法正确的理解那些不存在具体实质经脉，更无法理解像六邪障气等，灵魂与肉体上的平衡与病变。

而那些现实上以解剖与物理化学为基础的医学，他不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就完全掌握，何况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前世物理规则和化学规则并不完全适用。

与他类似的还有那个很高傲的墨得成，他向医师要了一些那些畸变病人的肢体与血肉，似乎想要做一些研究。

原本黄玄素没有发现这一点，对方修行的蛊虫一脉与这种怪异的瘟疫气息接近，延迟了他的反应；而且他用于封印这些血肉的容器显然不是凡物，隔绝了他的感知。

但是墨得成带要这些样本带上船的时候被万夫长拦住了，要求他打开封印让自己检查一下，于是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黄玄素大致猜到了对方想要研究的方向，蛊虫的研究和那些畸变血肉存在联系的可能，但他并不打算去干扰或者是阻碍对方。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那些畸变的血肉是什么。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毁灭的反义词应该是创造，但是实际上并不然。毁灭是否定存在，让存在归于虚无。与他一体两面的应该是肯定存在，让已存在之物得以长存的维持，正如同【湿婆】和【毗湿奴】那样。

旧有的世界由【毗湿奴】守护与调节平衡，等到秩序与平衡无法稳定之后，便由【湿婆】毁灭，并由其从灰烬中孕育出新世界。两者之间强调了一种平衡，一种维持所需要的平衡，一种来源于毁灭的平衡。维持是毁灭的一面，正如平衡是维持与毁灭的一面一样。

而代表创造的【梵天】，实际上对于生命来讲是一种异端。创造与繁衍、发展以及生命是不同的，这四者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有所重叠，但是后三者指向的是成长，指向的是有到有的过程，唯独创造代表着无中生有。

哪怕是毁灭也并非是虚无，新世界也矗立在旧世界的灰烬之上。

毁灭与平衡相互辅助，在这两者的关系之中，世界没有第一因，也没有创造者。

而相比于毁灭，创造才是对永恒这一概念的颠覆，才是真正能将一切抹除的力量。

因为那是无中生有，那是来源于虚无中的力量，来源于人类、以及所有有生命存在的世界的最基础的根基，那是来源于万物之母的力量，同那些司常着繁衍与生命权柄的大母神截然不同的万物之母。

创造确立了万物的开始，确立了第一因，自然也确定了最后果。万物之母也是万恶之源，因为创造永不停息。

这种看似美好的力量一旦出现在创世之外的任何一个时间点都会带来灾难——其在创造万物的同时，也会在当前稳定的世界中制造出一个空洞，这个空洞会自发的、疯狂的汲取周围的一切来填补。

任何事物都是有代价的，修行者也只是让事物在灵气，精神，物质三者之间来回转换，无非是普通人只有肉眼一双，不知灵气错以为是虚空造物而已。

哪怕是神话中的【女娲】也是捏土造人，而非虚空化人。无中生有，并非妄想，然生出之事人类不可承受。

黄玄素唯一能想到接近于无中生有，只有那些神明的来源，但是据青龙的自述，祂们也并非来源于虚无，而是混沌，只是对于人来讲混沌太难以理解，可以看作是虚无而已。

祂的原话是：“人类那浅薄的认知只能以存在与虚无为边界。”

目前表现而出的那种恐怖的瘟疫，只不过是是一种十分微弱的创造的体现罢了，就像癌细胞一样，无尽的增殖成长与畸变，耗尽了身体的养料。

然而，那种由创造、由发展、由畸变带来的毁灭与荒芜虽然某种意义已经不属于疾病的范畴，并非是不可拯救。

通过类比疾病的特点黄玄素倒是想到了一个方法。

疾病是平衡崩溃，失去平衡，想要解决便是利用毁灭来塑造全新的平衡，这一方面可以依靠外物如草木药石，这些具备毒性的事物相当于外来的援兵，可以毁灭强大的部分，塑造平衡；

另一方面可以通过黄玄素那样对自身灵气肉体与精神的调整，通过自身的指挥让示弱的部分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来消灭已经壮大的部分，从而阳极生阴，阴极生阳。

前者属于外丹之法，后者属于炼气之法，是法修之法，也是道法一脉，一切非凡力量的根基。

两者核心概念是一样的，也就是：损有余，以补不足。

而创造则是先补了不足，再损有余，颠倒了因果与过程，原本的平衡与毁灭，除却将其彻底抹消之外，难以修复，但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来形成，如同【女娲】与【伏羲】关系那样。

黄玄素笔走龙蛇，在纸上画下了双螺旋的线条，那是基因的基础结构，同时也是阴与阳的结合。

【女娲】是司长创造，发展，转变与生命等等阴性力量的女神，代表着【阴阳】概念中的【阴】，【伏羲】则是与其对应的阳。

阴阳结合，象征着生命繁衍，象征着天地开辟，同时也象征着万物的规律与秩序，将那些被创造出来的事物限定在秩序之内。

平衡与毁灭对应，而秩序则与创造对应。

秩序让创造得到约束，不至于让无穷的创造衍生出榨干整个世界以肥一人的畸变与荒芜。而创造也同样让秩序不至于凝固死寂，导致最终的崩溃坍塌。

而顺应这一关系进行延伸的法门便是内丹之法，也称金丹之法。

金丹者，金意味永恒不坏，丹意为圆满。

创造带来了无限的生命力，这种力量可以用来延长生命，修补残缺，而秩序便是控制着力量的手，以秩序的力量将创造压缩，给那癫狂的创造安上一副缰绳，如同引力压缩恒星内部巨大的聚变能量一样，驯服龙虎，调和坎离，最终成就一颗金丹。

但是，这方式有弊端，黄玄素是将笔短暂放下，抖了抖手腕，按了按眉心恢复一下状态，又在那双螺旋的图案旁边，画下了一个怪异的人形。

那个人有两头四壁四脚，却共用一副躯体，像是一对双胞胎因发育不良而没有完全分割。

如果单纯依靠道法一脉单独推演，是无法得到类似前世的金丹法门的，因为如果按道法的推演必然是肉身不坏的同时精神不坏，正如道法一样虽会变化，但无论内外都不会损坏。

这样子的内单法门是无法完全脱离外丹的束缚的，如同此世界的内丹修士一样，他们同样需要外丹的辅助。

对于这些内丹修士来讲，在第一至第四阶段他们的本命物就是他们的半成品金丹，直到第五阶段道种发芽，本命物彻底与自身融为一体，融入了自身的大道，才能成为一颗真正的金丹。

这是传统的古金丹法，练出来的内丹从一开始就是真正有实质的结晶，然后才逐渐化虚，就像人消化食物。

然而消化总归会消化不良，何况面对这种来源于创造的瘟疫，这种古金丹法只能一定程度上限制瘟疫，让他们速度放缓，痛苦减轻，成为一种类似于寄生胎的状态，甚至如果修行不到家反而会造成瘟疫加重的情况。就像辐射可以治疗癌细胞，但也可以制造癌细胞一样。

除非是彻底杀死自身，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向黄玄素之前所掀起的杀意一样，将违背平衡的事物彻底杀死，但这样同样无法治本，毁灭永远无法彻底的终结创造。

因此，这种最原始的内外兼修的古金丹法，虽然在有足够财力炼制外丹的情况下可以用于修行，但对于这种由创造衍生的瘟疫而言，却是毫无用武之地。

而真正的、黄玄素前世类似于全真道那样的内丹法门如果要形成则需要结合佛念一脉的精髓。

佛念追求精神，有莫向外求之言，自然也擅长与精神相关的虚无之道，无中生有本就是他们所擅长应对的，他们所想出来的方法便是以虚对虚。

存在有限而虚无无限，只有无限的虚无才能满足创造的索求。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回归虚无，自身化为虚无，仅靠一点灵光结合创造回归，从后天之物转变为先天之物，成为一颗如同人一样的半虚半实的蕴含无限可能的丹丸。

秩序被铭刻进虚无，优先存在于创造之前，正如伏羲是女娲兄长一样，而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轮回，金丹便强上一次，最高为九转，故曰九转金丹。而在佛念一脉中，会称其为舍利子，两者并无本质差异，只有细微不同。

本质上都是精神与灵魂的结晶，以物质的形式表现出来，先精神不坏，再肉体不坏，之后再以金丹之身感悟天地得到突破。

可惜了，黄玄素掀开纸张，将这一部分没写出来的内容翻过。

他不能把内丹的法门传开，因为他自己也并不精通，仅仅只是在有所了解。

更重要的一点是即使他传了，他又该如何解释这种法门是如何得来的？而这个世界的人又会相信他所说的法门的真实性门吗？冲击现有体系何等困难？

何况前世的内丹修行体系，与天元大陆的修行体系相比，两者之间并无明显的高下之分，毕竟同样都是历代英才不断磨合修改才最终成型的。

在足够漫长的时间，足够广阔的空间之中，任何的天赋与牺牲都显得微不足道。

前世的内丹体系，虽然在养生长生方面尤为突出，能够对抗这种瘟疫，但在修行的速度上却并不如天元大陆的修行体系。

黄玄素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修行到了随时可以迈入第三阶段的地步，而如果是内丹的修行法门，即使有着青龙的教导，他估计连炼精化气的门槛都没有摸到。炼丹需要火候，炼内丹同样如此，时间不够就是不够。

同样，在对大道的探索之上，天元大陆的修行体系的更适合探索道路，从一开始就种下道种，与天地交感，而不是向内丹一样先打磨自身，道路慢慢找，这样一来道种法没有内丹的法门安全，走火入魔的概率很高。

天元大陆一切修行体系以合道为第一且最终目标，顺带长生并且得到力量；而内丹的法门虽然同样是探索道路为最终目标，但却是以长生为第一目标的，活得久才能探索大道，前者以道为本，人合道，后者以人为本，人崇道。

黄玄素也幻想过，如果两者接触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最终大概率还是弱肉强食，弱的被强的同化，毕竟道虽无高下，力却有强弱，暴力才是底气。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双方估计都会认为对方是天地间的蠹虫大害，违背了天地合一、和谐共处的道法原则，是歪门邪道。

内丹法的修行者或许会认为道种法的修行者不是修行，而是被大道侵蚀与污染的怪物和疯子，依靠外物的投机取巧之辈。名曰体和天道，实则是盗取天道，毫无人伦、善恶好坏皆不分明的狂悖之徒，视众生如蝼蚁，肆意的玩弄、操纵危害众生。

而在道种法的修行者看来，内丹法的修行者，则是放着眼前的道路不取，偏要绕远路的愚钝之人，同时也是畏惧大道追逐自身的怯懦凡夫。只顾盗取天地生机为自己所用，眼界狭隘，作茧自缚，明明最后还是要去感悟天道，却在那里惺惺作态。

“唉…”黄玄素将写好的三十多张纸折叠，用防水的油纸包好放入袖袍的暗袋之内，好时常温习。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甲乙半睡半醒，兵一刻苦修炼，龙溪在与外面兵卒聊天，记得那个人看不惯的墨得成我在安稳书写自己的见闻与感受，或许过了不久他还会去船舱底部进行实验，似乎一切都没有因为瘟疫而改变。

而黄玄素的心中却一阵心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那遥远的崩溃的未来：他没法杀死那些已经遭受瘟疫的人，也没办法用内丹法治疗那些已经重病的人。

尽管他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思考，还能想到另外一种来源于魔术以外的解决方法——魔术所罗门流派的卡巴拉生命树。但连道法中内丹都没办法传出，这种空中楼阁般的魔术又带什么流传？

他终究无法插手这场博弈，只能受着，而那位存在的降临也已经无法阻挡，甚至他连把这件计划说出来都不行。

而那条从幻梦境中走出的带来荒芜、疾病与畸变的猎犬，那位恶魔的先行者，也将把那位幻梦境的主人吸引到这个世界上。

青龙打算做什么？那位混沌又想做什么？他不知晓，他只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过于无能。

一丝丝寒气在握紧的拳心中凝结，混杂着凄厉的风，将掌心破开渗入体内，带来一丝丝快感，压抑住黄玄素心中再一次涌起的杀意。

那效法天道的功法似乎感受到了此方世界将灭的未来，原本的勃勃生机变成了狰狞的杀气，要用无尽的轮回，将一切磨灭，无论是黄玄素自身，亦或是其他。

黄玄素低着头，直直的向下看去，似乎要从高空彻底看到地底之下的内容，能与云雾自掌中向外浮现遮蔽全场；甲乙头晃动了一下，眼神闪过了一瞬的清醒，似乎看向了黄玄素；莫得成手突然用力将纸张划破了一个口子，如同虫啃食的口子。

在那澄澈的双瞳之中，整个世界再度变得诡异起来，木质的地板上生长出了金属刀剑闪烁着宝石装成的眼睛，写字用的碳笔流露出了黑色的触须，吐露出了透明的蛇信，坐下的蒲团生长着一根根节肢，捕捉着空气中细小的灰尘……

那是黄玄素在觉醒之前就曾见过的世界，那是真实的世界，那是只有灵眼可以直接看到的道韵，那并不恐怖，也不丑陋，只不过是世界的另外一种表达，天女散花与邪魔怒吼并无不同，地涌金莲与白骨遍地不过是人心狭隘。

………………………………

“喂，不要动那个东西！”

听到身后急切而冷冽的警告之声，清幽立刻将自己的手从那根放在桌面上的巨大老旧兽骨上挪开。

转过身，恭敬地向对方行礼：“见过第七万夫长。”

自从与黄玄素分离已经三天了，双方都不舍昼夜的以相反方向前进，他之前熟悉的人都和自己分开了，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披着黑色制式铠甲，带着制式兽形假面，身高五米有余，腰宽两米有余的“山峰”没有回话，用锅盖大小的手掌加那根柱子粗的腿骨拿了起来，在手上掂了掂，另一整座临时病区发生了轻微的晃动。

检查过后，他才瓮声瓮气的发出声响：“你是从那根腿骨上发现了什么吗？”

这位万夫长的话语如同雷霆带着沉重与压抑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说出内心中真实的想法。

然而得益于大明，晷与绛宫三位器灵的帮助，清幽扛出了这种奇特的招供术法，隐瞒了他依靠器灵发现机缘的情况。仅仅只是表达了自己见识浅薄，感到好奇而已。

那位得到了他详细信息的万夫长也没有过多为难他，将腿骨抛给了他，尽管清幽认为他可能看出来了自己在隐瞒。

看着用双手捧着腿骨的清幽，那位万夫长下令道，“我打算带走这根骨头，你们没有意见吧。”

那些被忽视了的驻地方的办事官员与医师都点了点头。尽管他们并不明白，这根从地底挖出来、打算用来磨药的骨头有什么特殊的。

在按照已经写好的稿子发表了对病人的慰问之后，清幽完成好自己的任务，抱着那根比他还要高，还要壮的骨头回到了“夜雪”型轮船之上，引得跟他同行的几位修行者接连侧目。

带头的墨穷，直接走上来敲了敲这根骨头，打趣说道：“抱这么大一块骨头是要熬汤吗？这东西可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人都相信作为机关修士、器部领袖的墨穷的眼光，听此话也都放下了内心的揣测与怀疑，各自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唯独正好坐在清幽旁边的兰因在清幽的余光中将自己的蒲团移了移，似乎很嫌弃那个古老而肮脏的骨头。

而清幽也露出憨笑，扮傻应付似乎是因为他天生的憨厚气质，以及在黄玄素身边耳濡目染所做出的习惯性伪装起了作用。这件事就这样的过去了。

骨头被清幽随手的放在了墙角边，由隐藏起来的晷和大明负责研究，清幽则自己休息，直到晚上进入到近似假寐的状态，精神来到了一片到处覆盖着赤红色火焰的，宛若地狱的奇特空间。

这是晷带来的能力，可以让他在脑海中开辟一个全新的空间，在睡梦中思考与修行，清幽精神上的修炼就是在此处进行的。

当然这里也可以用来作为一个隐秘的传授空间，让清幽接受那些器灵们的教导，比如说对于那根天降的机缘的解读。